一
老道格的散步坚持了四年。每天午饭后，老先生就拄着他的手杖，心不在焉地拿着早上来不及看的报纸，一路往屋后的小山上走去。老道格有一笔微薄的年金，经营一家出产贫瘠的出租农场，他的日常起居与喧嚣的乡村生活之间隔着一扇年久失修的窗户，耳朵不太灵光，脑子有点糊涂，在村里也几乎没有来往密切的朋友——这已经足够让他被遗忘在芮明煽动起来的那支乡村大军之外了。
他跟往常一样，从裤兜掏出小酒瓶子，一屁股在湿漉漉的野草中间坐下。出于中产阶级的审慎礼貌，老农场主对蹲坐在一旁的巨龙点点头：
“女士，不介意我在一边稍微坐一会吧？风暴将至，我的老腿真吃不消。”
奥娃转过头，一脸的迷惑——
“对不起？你是跟我说话？”
“没错。这周围还有别人吗？”老糊涂的道格先生瞥了一眼奥娃，“我的天，你的体格可真庞大——请原谅我的失礼，你是在山上的厄舍宅帮忙的女佣吗？”
“要不然呢？”大大咧咧的巨龙抖了抖她巨大的裙摆，爪子不安地扒拉了一把眼前的巨蛋。她的脑袋已经越来越清晰——至少已经能够熟练地说起英语，只是再怎么回忆，也搞不清楚为何一眨眼之间自己和龙蛋就被传送到这个小山顶上。
也许需要更多的刺激。也许某个熟悉的词就能触发整个记忆的卷土重来。奥娃想着。我是谁？我和什么有关系？我要干什么？
正好老道格提到的“厄舍”这个词触动了巨龙脑海里的某个引擎。她立即开动所有的脑洞齿轮，对厄舍的相关词汇进行一番搜索。
奥娃昂起脑袋，疑惑地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。
“啊，这是煎火腿和鸡蛋的味道。这里是哪里，老先生？”
“这里叫做蛋岭。呃，不是因为煎鸡蛋的味道，那是我剩下的午餐。我不知道这座小荒山原来叫什么，但好几年前，一头母龙生下来的蛋就砸在这里，从那以后它就叫这名字。不过这肯定是乡野流传的谣言，我在这里转悠了四五年，从来没见到什么龙蛋。”
老道格又往嘴里灌了一口烧酒，仰着头，眯着眼睛打量奥娃。
“你可真高大，我简直都看不到你的脸。苏格兰人？”
“美国人。”奥娃信口胡扯，她已经把成龙之后的意识都清理了一遍，许许多多的新鲜回忆同时涌过来，一时都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反应——毕竟真正变成龙，这还是头一回。“您没有见过龙蛋吗？”
“没有。听说在我来到这里租下农场之前，那个祸根就突然消失了，还带走了一个小孩。我待在这里的头几年，那个小孩的亲戚倒是常来，不过后来拿了一笔钱，就再也没有回来了。”
“小孩？”奥娃皱着眉头，把眼睛闭了起来——对一头龙来说，做这个动作要比人费劲足足两倍。你得先把眼角的瞬膜先闭起来，湿润一下眼球，再把外表面的眼皮合拢。重新张开眼睛的动作跟闭上眼睛同样复杂。“我记得一个叫道尔顿的小男孩。”
“大概就是那个名字。”老道格又灌了一口酒，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。“你打算在这里干什么，女仆？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奥娃回答，“我对这个蛋很好奇，却不记得自己的名字，也不记得自己想要干什么了。这很奇怪，而且尾巴痒得不行。”
“这一定是譬喻。”醉鬼老道格说道，“现在的年轻人说话总是使用一些不雅的譬喻，他们管这叫什么‘摩登’。我不太懂这些，不过，作为一名长者，我有些话要对你说，姑娘。”
他俯过身，不经意地抚摸着从龙身上耷拉下来的黑**仆裙。不知道为什么，失意的老酒鬼心里涌起一阵说教的热情。没错，现在的年轻人，要教导他们认识古老英格兰的教养。忠诚、勤恳、在忙碌的下午茶时间不应在外面闲逛。
“啊，黑色的羊驼呢毛料，从我还拥有女仆的时候——那时候老太婆还在——就是传统的英国仆役服装材料。看来有些传统并没有随着工业时代而泯灭，呃，倒不如说这些毛料也是工业的产物，呃，不过，也有一些古老的礼仪是被你们这些年轻人遗忘了的。你为何在这个时间还在外面闲逛？”
“你说什么？这时间有什么不妥？”奥娃反问，“要不然呢，我这时候应该干什么？”
“准备下午茶！让大宅里的老爷夫人和小姐们高兴！天，你不是厄舍宅的女仆吗？厄舍家的哪一位胆敢如此容忍你在重要的社交时间出来胡闹？”
“这不是胡闹。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。再说了，我觉得无论厄舍家的哪一位都不能强迫我做我不乐意的事情。服从要基于自己的热情和乐意，这是我们女仆的基本原则。”
“一派胡言！”古板的醉猫老道格训斥道，“那你告诉我，身为女仆到底有什么职责？”
奥娃的脑瓜子转啊转啊，但很可惜，她的龙脑袋想不起任何与史密森主人有关的情报，只能从脑海深处翻出一些伊诺克教导的思想残渣：
“我想想啊，女仆的三大原则是：首先，女仆不得伤害主人，或坐视主人受到伤害。”
“哈！”醉鬼叫道，“说得过去，接着呢？”
“其次，除非违背刚才的那条法则，女仆必须服从主人的命令。”
“从法律的角度，这也说得过去。虽然我听说，最高级的女仆应当无条件听从主人的命令。”道格说道。
“我不喜欢那个想法。女仆首先应该是人，”巨龙一本正经地强调，“而不是什么被主人召唤出来的巨龙精怪，保护自己是必要的。”
“你还有理呢。”老农场主讽刺道，“继续啊，贞德小姐。”
“贞德是什么东西？我记得的第三个原则是：在不违背第一个及第二个原则的前提下，女仆必须保护自己。”
奥娃继续背诵在记忆里涌起来的、被伊诺克胡乱灌输进来的奇怪想法。这些想法非常奇怪，即使放进龙的脑袋里也显得格外奇怪，与维多利亚－拉文女王时代的一切道德规条南辕北辙。巨龙甩甩头，第一次清晰地记忆起了伊诺克的名字。
“这都是什么胡说八道！”老道格叫了起来，“居然把自己放在主人的命令之上，这三条原则加起来，都不及我总结的英国女仆三规条重要。”
“说来听听？”奥娃的语气开始烦躁起来。她想起了更多的事情，包括李斯特太太和道尔顿。巨龙眯起眼睛，低下头，在地上东嗅西闻。她闻到了很多年以前，道尔顿和龙蛋在自己眼前失踪时留下的焦臭味，经过这么多年，这味道仿佛历久弥新，在巨龙的鼻孔里来回冲撞。
奥娃摇摇头，将这不快的味道甩出鼻腔。一顶巨大的头饰从头角峥嵘的脑袋上掉下来，这是顶白色的便帽，从脑后的蝴蝶结饰物可以猜出——主人家里有年轻的女性，才能允许这种花哨时髦的饰物出现在女仆头上。
“在我的字典里，女仆的职责只有三条：服从主人，服从主人，以及无条件服从主人。”顽固的老道格还在叨叨说着，他瞥了便帽一眼，突然想起了什么。
“啊，这是……伤风败俗的时髦花边，现在厄舍家里当家的应该是小厄舍吧？”
“没听清。”奥娃皱着眉头回答。刚才伊诺克的名字撞击了一个隐蔽的脑内角落，撞出一个名为“勇者”的白球，这个白球彻底碾过道格输送进来的“小厄舍”之名，再次撞到了一个叫做“疯维娜”的记忆，这个记忆炸裂开，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从里面踉跄着滚了出来。
她终于想起了主人的名字：“您说的可是史密森先生？”
老道格哈哈大笑。
“史密森？那个纺织主？厄舍家的贵客？可怜的姑娘，你怎么会认为厄舍宅的主人会是一个不姓厄舍的人呢？”
他醉醺醺地站起身来。
“听着，姑娘，我觉得呢，厄舍宅一定发生了什么凶险的大事，才会诞生你这样离经叛道的怪胎——我的天，你还真的非常高大，难道是负责盖房子的女仆？啊，瞧啊，厄舍宅那边布满了乌云，那是啥……我的天，我的天，你的样子看起来真奇怪，等等，我是不是……”
奥娃笑了起来，这让她的脸显得更为狰狞。正好在这一瞬间，脑袋里的搜索引擎终于找到了“奥娃”这个词，巨龙兴奋地低声吼叫，把脑袋垂到醉鬼面前。
老道格腿下一软，睁大眼睛，整个人瘫软下来。
“天啊，我没看错吧，你……”
“你没有看错，我叫奥娃，是在厄舍宅负责挖粪坑的。”巨龙说道，“谢谢你一直跟我谈厄舍宅和女仆的职能，这让我清醒过来了。我觉得时候该到了，拯救厄舍宅的主人史密森正是我——勇者奥薇帕里缇的责任。”
橘色巨龙展开膜翅，开心地往草地上喷了一口黑烟。虽然形态发生了变化，奥娃却丝毫不觉得自己与之前有什么差别。巨龙的记忆到自己在厄舍宅被眼球袭击为止，她抬起头，往道格指点的厄舍宅方向望了一眼。
魔王城如同一朵乌云，黑沉沉地压在宅子上方。奥娃的脑袋重新高速运转了一番，终于在“探究失而复得的龙蛋”和“前往厄舍宅拯救主人”两个任务之间选择了一个。
这并不困难。在奥娃的脑袋里，好奇心永远斗不过“成为勇者拯救世界”的渴望。她掉过头，将龙蛋推到老道格身边。
“老先生，麻烦你帮我看管一下这个蛋。我去去就回。”巨龙喷着烟雾，开心地叫嚷，“如果你一定要问我现在去干嘛，我就告诉你，我要去拯救纺织厂主，拯救世界！”
巨龙的身体腾空而起。就在飞入空中的第一个瞬间，奥娃就彻底将老道格和龙蛋忘在脑后了，她兴奋地拍打着巨大的膜翅，一摆尾巴，笔直地朝着自己曾经的失败之地飞去。
老道格目瞪口呆。过了好一会儿，他才苦笑着拄着手杖，从地上站直身体。
“我大概是喝得太多了。啊，居然会产生跟一头化身为女仆的母龙对话的幻觉……下回这酒得让管采购的威廉多买一些……嗯？”
老醉鬼摸摸脑袋，对巨龙遗下的那个巨蛋产生了新的怀疑。他蹒跚着走过去，摸了摸蛋壳。上面残留着温暖的感觉，就像趴在上面孵蛋的怪物刚刚离开。
“这难道又是另一个幻觉？”农场主摇摇头，“天知道这是什么。”他敲了敲蛋壳，闷声闷气地叫道：“嗨，里面有人吗？”
有一瞬间他几乎要为自己的幽默笑出声来。
然而，有人从蛋里面回应了这个无聊之举。“稍等。”里面的声音说道。
老道格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了，他捂着胸口，后退了一步，眼看着蛋壳缓缓地裂开了。
里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房间，有个人正舒服地躺在一张摇椅上。老道哥揉揉眼睛。
不，并不是一个人，而是一副人类的骨架。那个髑髅突然坐直身体，扭过头，直愣愣地盯着老道格。
“谢谢你，老先生。”骨架说道，“我昏睡了有六七年了，谢谢你及时唤醒了我，时机恰到好处。那个装置听到你的询问声音，大概觉得有必要让一个智慧生物对此作出反应吧——这才释放了我。”
老道格呻吟着跪在地上，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终于击倒了他。老酒鬼吓昏了过去。
骨头苦笑着，举起双手，举到阳光底下，让它们对着髑髅那空空如也的眼眶。
“啊，竟然变成了这样。我啊，居然从一个阴谋的主角，变成了另一个阴谋的受害者。”骨头点着头，沉思道，“不，也许我会因此成为第三个阴谋的策划者呢？”
从它的喉骨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，听上去像一个人憋足了劲想要挤出一声笑声。
它抬起头。天空上那个巨大的云团吸引了它的注意。
“这个……应该就是顺风寨吧？”骨头喃喃自语，叩动牙齿，发出满意的咯咯声，“那么，暂时就将目的地设定为它吧。魔王大人，您就准备接受我道尔顿迟到六年的效劳吧。”
骨架缩回龙蛋里，指骨在面前的某个东西上飞速地掀动了一番，蛋壳缓缓地合拢回来，将白骨道尔顿和它的野心一起关了进去。
又过了半个小时，这个伪装的巨蛋缓缓从草地上升起，极为缓慢地升起，却极为坚定地选择了奔向魔王城的方向。龙蛋发出不规律的嗒嗒声，向天空的顺风寨飞去。在这个时候乃至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，没有人会预料到这个诡异的龙蛋即将带来怎样的灾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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